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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超《重读叶广芩《采桑子》有感》

2018.01.22
谁翻乐府凄凉曲? 风也萧萧,雨也萧萧, 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 醒也无聊,醉也无聊, 梦也何曾到谢桥。
                                        ——纳兰性德《采桑子》
 
    叶广芩是一位在陕西写京味小说的作家,因她是旗人,是叶赫那拉的后代,故她的小说中总是有着对祖先的追忆和对前朝往事的伤感。

    当第一次翻开她的《采桑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清代词人纳兰性德的小令,寥寥四十四字,婉约而哀艳,平仄相间中既有潇潇雨夜,孤灯无眠的凄凉落寞,又有如梦似醒,阅尽浮华的往事萦怀。尚未阅读正文,仅是这样一首词拼成的目录就让人对接下来的故事充满预期与怀想,也没来由的先在心头蒙上一层淡淡的忧郁。

   《采桑子》讲的是民国以来老北京大宅门金家的故事,对于这样的以家族为背景的小说,我向来是持着矛盾的态度,一方面这类家族小说往往寄寓着整个时代的兴衰,让人在阅读中不知不觉地回到那个时代,看到书中人的音容笑貌,看到寻常百姓的离合悲欢,看到乌衣巷陌的人情冷暖,看到时事变迁的世态炎凉,就像真真切切的摸到那个时代,这种由个人命运与体验所衍生出的岁月悠长,人事更迭的沧桑感是其他小说所难以传递的。而另一方面,既然是家族,就难免纷杂的社会关系,琐屑的人情往来,常常看到后面便忘了前面早已出场了的人物,于是只好又翻回来,细细找寻当时惊鸿一瞥的情节与桥段。记得中学时读《红楼梦》,曾用大日记本密密麻麻画着贾府各色人等的关系图表,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兀自心惊。

   《采桑子》显然是一部既富有可读性,又充分考虑到不同读者需求的作品,叶广芩对文章的结构采用了一种很巧妙的处理,她以金家最小的女儿金舜铭的视角审视着这个家族所有的人和事儿,将金家人一一从这个大家族中剥离,让他们独立成篇,在各自的章节中讲述着属于自己的故事,而每个章节之间若即若离又环环相扣,共同组成了老北京的大宅门儿光景。

    因戏而痴的大格格,为情离家的二格格,浪荡叛逆的老五,清高孤傲的老七,还有王府的福晋,雀儿胡同的六儿,古建专家廖先生……合上书本无需多想便在纸上写下了一连串儿的名字,与此同时这些人物的形象在脑海中也越发鲜活。我知道作为一个作家,尽管这些形象是那么的生动饱满,他们的故事是那么的荡气回肠、可歌可泣,但叶广芩所想表达的是决计不仅在于此的。就像朋友聊天时所谈到的,《采桑子》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大大小小的事件、纷纷繁繁的世相,实际所呈现的是流淌在市井和庙堂的冷暖与高低,在那个时代,书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当时某一群人的缩影。我承认他说的是对的,但此刻我并不想进行某种主题学或者类型化的研究,我深刻的认识到,书中最打动我的已并非是对某一群体,某一社会的刻画写照,而是流淌在书中每一个角色心中的那份至情至性。

    比如大格格之于董戈,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感?看惯了你侬我侬的当代言情的人们恐怕很难想象世界上还有一种超越了男女情爱的异性关系。就因为护城河边无论风雪的发声吊嗓儿,就因为戏台上珠联璧合的紧拉慢唱,大格格一生没有离开董戈,哪怕她出嫁宋家,哪怕董戈人间蒸发,哪怕最后豆芽儿菜般的宁馨被半掩半露的埋在腊梅树下。有人说董戈对大格格是另一种陌生的生活对于陈旧的吸引,而这种吸引是不可抗拒的。但我觉得还是书中老七总结得好,老七说其实“就为了一个字:戏。”是啊,就为了一个字——戏,为了《锁麟囊》那一出“春秋亭外风雨暴”,为了《三娘教子》那一声“王春娥坐草堂自思自叹”。且不管这是否是一种病态,试看在当下这个快速发展的时代,大家恨不得将天下财富尽归我有,究竟还有谁能在喧嚣的浮躁中沉静下来,用心去对待一个物件儿,一段心事,一份感情?

    还有廖先生与四格格之间的故事,亦惹人静夜深思。能把建筑物看成活灵活现的活物和灵气之所在的人,对人会是冷漠麻木吗?“爱惜芳心莫轻吐”,我相信数十年来,廖先生定是在心底默默的念叨着四格格,但他从没有说出口,他只是在当年看到四格格从若干树苗中取出两棵丁香,他便用丁香将自家后院种满。在四格格下葬那一天,已是老年痴呆的廖先生让儿子将丁香花覆盖在四格格朴素的骨灰盒上,让人不由得鼻子一酸,作者说“丈夫重知己,不为别的,就为那故旧的离去,为那相知相通的情愫,为那深处埋藏的无穷尽,走进这难耐的尴尬,走进这细雨尘烟,以慰藉死寂的魂灵和自己长久的沉默。”是啊,丁香依旧,良友难逢,这世界上还有几人能用心去爱一个人,不为占有呢?

    这样的情节还有很多很多,镜儿胡同的舅姨太太临终前藏在被褥下写满满文的本子,舜铭交给满文班上曾跟舅姨太太学习满文的老师破译,他看了本子一语不发,满眼是泪。“他说,这是老太太写给她的儿子的。我问都写了些什么,老师说,老太太详细记录了她每天吃了些什么饭,你们给她买过什么零碎……这是一本流水账。我说,老太太记这个干什么?

    老师说,她让她儿子宝力格将来折价如数偿还”;六儿在谢娘下棺时跪在棺材前看“六寸长的铁钉,砰砰地钉了进去,将棺盖与棺体连为一体。六儿在棺前不住地念叨:妈,您躲钉!妈,您躲钉啊!……那声音之凄、情意之切,感动得刘妈也落了泪。”

“细雨连芳草,都被他带将春去了。”如果说家族小说重在描时代,写世情,那么对于《采桑子》一书则未免有些片面。如今重新拾起,打眼看目录上纳兰的小令,不妨便抛却那或留恋、或嘲讽的世相与市井,只在意那熙来攘往的人们,那曾经有过的风物,在这暮春方逝,孟夏初长的时节,静静地去感受那字里行间余温尚存的感动与温情。

长沙新东方学校优能高中部 向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