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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苑汝《由“一只春天里的熊”谈开去》

2018.01.24
最最喜欢你,绿子。” 
  什么程度?” 
  像喜欢春天的熊一样。” 
  春天的熊?绿子再次扬起头,什么春天的熊?” 
  春天的原野里,你一个人正走着,对面走来一只可爱的小熊,浑身的毛活像天鹅绒,眼睛圆鼓鼓的。它这么对你说道:你好,小姐,和我一块儿打滚玩好么?接着,你就和小熊抱在一起,顺着长满三叶草的山坡咕噜咕噜滚下去,整整玩了一大天。你说棒不棒?” 
  太棒了。” 
  我就这么喜欢你。
 
一只走在春天里的熊,披着暖融融的日光,踏着绵软的原野,从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中一摇一摆的走出来,分花拂柳,走过少年的情书少女的日记,成为无数读者对于“喜欢”最离谱也最生动的定义。
读村上春树的书,很容易沉溺于形形色色的精妙比喻中不能自拔。写喜欢,是“喜欢到全世界森林里的老虎都化成黄油”;写干净,是“如同一口新出厂的棺木”;写疼痛,是“有一辆满载干草的货车缓缓碾过自己的肚皮”;写人心,又是“绝对不会一视同仁,就像河流,流势会随着地形的不同而不同”。
村上的小说中多用比喻,且往往怪诞奇特,乍读之下甚至有些地方显得晦涩到文理不通,但回头再看时,却又会产生奇妙的和谐感,明明看起来不可理喻,但能够切实的让人感受到作者想表达的一切。
村上的比喻使得其所描绘的场景能够轻易的在读者的脑海中构建出清晰具体的图像,甚至连温度、空气、氛围等都分毫毕现。这也成为了村上春树独特的文学魅力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台湾南华大学文学研究所硕士班学生刘信宏在他的论文《试论村上春树小说中的比喻》中,对村上春树的比喻特色进行了挖掘与总结,读来使人受益颇深。

作者认为,村上的比喻的最大特点就是,几乎和所有比喻原则背道而驰。

目前学界虽然对于比喻的种类有若干不同的意见,但基本结构都包括有“本体”(所要说明事物的主体)、“喻体”(用来比方说明的另外一事物)、“喻词”(连接前两者的语词)等项目。有些学者还认为必须加上“喻解”,也就是对用来说明本体与喻体之间联系理由的说明语句,某些比喻方可完整地成立。并且,对于比喻的运用原则,学术界也有着一定的共识,如,黄庆萱《修辞学》所列举的比喻原则是,消极原则方面:不可太类似,不可太离奇,不可太粗鄙,避免晦涩的譬喻,避免“牵强的类比”;积极原则方面:必须是熟悉的,必须是具体的,必须富于联想,必须切合情境,本体与喻体在本质上必须不同,必须是新颖的。而黎运汉、张维耿的《现代汉语修辞学》中,则简单的将比喻运用原则归纳成准确性、通俗性与创造性。无论怎样,比喻都是为了让读者能够更清晰明确的理解所描述对象,因而使用能反映所描写事物特点的另一事物加以说明,这就要求喻体首先要与本体具有一定程度的联系,同时喻体应比本体更直接明了、清晰可观,更易于读者的认识与掌握,也更为读者所熟悉。而反观村上的比喻,我们很容易发现他的喻体往往比本体更为抽象,甚至与本体毫无关系,对于理解本体似乎并无帮助。因而造成了村上的比喻离奇晦涩的特点。如:
“她身上长满了肉,就好像夜间下了大量的无声的雪。”
“电梯像训练有素的狗一样静静地等着打开门我上来。”
“只有酒瓶恰似刚栽的小针叶树静静地排列。”(以上摘自《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又如:

我有时候为了打发时间在读书,他总是好像苍绳看见苍绳拍似的稀奇张望着。丘陡起伏了好几层,连成一列像睡着的猫一样,在时光的日照下排据着。靴子看起来倒像两只端坐在脚尖的小猫似的。
从以上比喻中不难看出,“大量的无声的雪”、“训练有素的狗”、“刚栽的小针叶树”以及“苍蝇看见苍蝇拍”“睡着的猫”“端坐在脚尖的小猫”这一系列喻体跟所要描写的本体之间的几乎是被硬生生的扯到一起的,甚至比本体本身更难以解读。但刘信宏认为,这样的比喻虽然基于比喻原则来看是不合规范的,但并不可认为这就是廉价的文字游戏或意象的堆积,他将其看做一种可以修正比喻修辞的新契机,认为这样的比喻手法开创出了新的方向。                                                                                                                                                                                                                                                                           
刘信宏提到,以往的比喻,经常立足于理性、科学的逻辑思维上,提供一个早有“标准答案”的、确切的可理解的意义,本体与喻体之间存在着一条明确的可把握的诠释路线,而村上的比喻则借由表面上毫无逻辑联系或极难推理出关系的本体与喻体跳出了这样理性的理解范畴,比喻之间所空余出的理性上的空白,让读者得以将切身的感受、文化背景与精神情感填补其中进行理解,创造出属于个体的私密阅读经验,同时也营造出村上小说独有的现实但又飘渺哀愁的氛围。刘信宏认为,文学作品本身是感受为先,不是所有的意义与诠释都要依靠精准的“事实”,比喻也不应只是由作者单方面的设定轨道,村上式的比喻,为修辞学开拓出一种新的疆域格局,值得研究探讨。

在了解村上式比喻与一般比喻的区别后再回过头阅读村上的作品,不难发现,相对于一般比喻以形态或事实作为出发点的比喻,村上的比喻往往是以感觉作为起点的。对于这一点,在分析几组村上的比喻后就能得出明确的印证,如:“我的房间干净的就像太平间”,“太阳旗俨然元老院议员长袍的下摆,垂头丧气的裹在旗杆上一动不动”(以上《挪威的森林》),这些比喻中,形象的相似性虽然也有体现,但更为直观的却是感受的相似性,“太平间”与“长袍下摆”很容易在读者脑海中塑造出直观场景与感受,以此来帮助理解作者想表达的东西。甚至有些比喻本体与喻体在形象上与逻辑上相去甚远,如:“在我们宛如从空中所见的西奈半岛一般横无际涯的空腹中”,“时间像被吞进鱼腹中的秤砣一样又黑又重”(以上《再袭面包店》),但这并不妨碍读者自行想象来感受“鱼腹中的又黑又重的秤砣”到底是怎样的状态,继而以此反推“时间”这一本体,二者之间在感受上存在着细微而暧昧的联系。刘信宏认为,这一过程很大程度上为村上小说的氛围塑造提供了帮助。

除去刘信宏所总结的特点,就个人感受而言,村上式比喻还有一个特点,便是对于同一本体,往往有着形形色色不同的比喻,各个生动新颖,使得读者在阅读村上作品时总有着种种出其不意或会心一笑的惊喜,如他描写那种手拿电话不说话的沉默,有的令人惶惑、紧张乃至于恐惧,而有的又令人感到安宁,有着多少种的变化:

“电话铃响了十五回,然后断了。铃死掉了,像重力失去平衡一般深的沉默充溢四周。深而冷的沉默,如同被封闭在冰河里的五万年前的石头。十五回电话铃使我周围的空气发生质变。”(《发条鸟和星期二的女人们》)

“堇在电话那头长时间沉默不语,有如东部战线的亡灵们带进来的凝重的沉默。”(《人造卫星恋人》)

“我把话筒贴在耳朵上,一时什么也不说。贴得紧紧的,简直要觉得耳朵粘在话筒上拿不下来。不过,这种状态持续了十五秒或二十秒之后,在将要发作的极限,仿佛生命的线被拉断,砰的放下那电话,然后只留下像漂白过头的内衣一样不暖和的空空荡荡的沉默。”(《罗马帝国崩溃·1881年印第安蜂起·希特勒入侵芬兰·以及强风世界》)

“绿子在电话的另一头默默不语,如同全世界所有的细雨落在全世界所有的草坪上一般的沉默在持续。”(《挪威的森林》)

形形色色的描写,同样的动作却通过比喻带给人完全不同感官体验与心里触动,大跨度的意向对比产生巧妙的效果,正如钱钟书所说,“不同处愈多愈大,则相同处愈有烘托;分得愈远,则合得愈出人意表,比喻就愈新颖”。刘信宏对于村上式比喻开拓了修辞方面的新领域的评价应也是源于此。

文末,作者提到,理性与诗性在修辞应用、文学作品乃至人类思维中时刻存在的缠绕与矛盾。的确,年龄愈长,就越倾向于用理性克制自己的思维,感官愈加迟钝,生活中对诗性的感悟也愈稀薄,村上春树文字中的纯粹与敏感就显得更加可贵。

这一只春日里的熊,不仅仅是渡边对绿子的表白,更是一个蓬勃鲜活又敏锐脆弱的灵魂。它从文字中探出毛茸茸又厚实的手掌来,触着你的脸颊,温柔的抚平你因日日庸碌而褶皱憔悴的心脏,提醒着你,何其幸运,能够与它相遇。

兰州新东方学校优能中学部 裴苑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