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志龙：故事
2019.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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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观众，大家好。感谢三联生活家的邀请。今天这个活动原本邀请的是《无名之辈》的 导演、我的好兄弟好搭档饶晓志，但因为他有别的工作正好档期给撞上了，无奈之下，导 演要求我来救场，其中有很重要的要求是让我代他，感谢因为电影《无名之辈》今天来到 现场支持的观众们，谢谢你们对我们电影的支持和喜欢，谢谢！非常感谢！
显而易见，和今天其他的嘉宾相比而言，我就是来充数的，水平有限，讲的不好，请大家 多多见谅。现在开始我的演讲，先自我介绍，我叫雷志龙，职业是编剧，是一个写故事为 生的人，所以我今天演讲的主题就是——故事。
把“故事”这个词拆开，有两个意思，故，故去，表时间，是过去的意思；事，事情，有意 思的、值得被记住的事情。过去了的有意思的事情，就是故事。所以本质上说，故事是历 史经验的提纯。古时候有个时髦的职业，叫流浪诗人，就是人家种地耕田，他跑出去穷游 ，在路边竖起大拇指拦牛车马车顺风车啥的，走到哪算哪，只要能活着回来。回来之后就 不一样了。冬天土地不长庄稼，农民们无事可做，就围着篝火听他讲外头的事情，反正就 他出去玩了，怎么说都行，他就可以添油加醋，讲外面的世界多么精彩、外面的世界多么 无奈，大家听完还挺高兴，然后就凑粮食给他吃饭，养着！对故事的需求，从古到今，从 来都没有变过，为了听故事而凑份子去养活讲故事的人的消费习惯，从古到今，也从来没 变过，而且，凑的份子越来越昂贵，以前就是几口粮食，现在呢，小说、电视剧我都先不 说，就说电影，全世界每年电影票房总和，几千个亿，中国2018年的电影票房总数差不多 是600个亿，当然，600个亿放到房地产或者游戏产业里，不值一提，但房子是刚需、游戏 是每个用户可以直接参与和体验的快感，只有故事，几乎是完全独立于我们生活之外的， 那么为什么，我们愿意为这种独立于生活之外的东西，去实打实地消费呢？故事的魅力究 竟在哪？
坦白说，我也不知道。
因为每个人对故事的需求是不一样的，有人喜欢看喜剧，有人喜欢看悲剧，有人喜欢看钢 铁侠上天下地拯救世界，有人喜欢看韩国欧巴把姑娘怼到墙边问你到底爱不爱我。但我的 职业，就是去想办法搞明白在不同的需求之间，到底有没有某种共通的规律性。根据我这 几年的闭门造车、自我麻醉和欺骗，我认为是有的，三个关键词，从小到大排序：时代、生活、人性。
先说时代
时代本身就是故事。2018年最火的综艺节目之一，是《创造101》，今天的嘉宾王菊就是 这个故事的主角，她和这档节目的受欢迎程度，我就不用形容了，大家都清楚；2005年， 最火的综艺节目是什么？《超级女声》，想唱就唱，满大街都是拿着小灵通的小孩，拉着 行人跪求帮忙投票选自家爱豆。那一年，李宇春、周笔畅、张靓颖横空出世，火到吓死人 。从2005年到2018年，从李宇春到王菊，什么在变？最大的变量是时代。“超级女声，想 唱就唱”这句话的背后是什么？只要你有自己热爱的技能，你就要勇敢发声、勇敢做自己； 创造101的核心游戏规则是什么？观众都是甲方爸爸，你们来创造你们想要的女团成员 ——只要你们喜欢，是不是最会唱歌、是不是最会跳舞，不重要！哪怕大家最后选出来的 是一个表情包都行，只要你喜欢！
时代从塑造偶像到讨好观众，流行文化的话语体系从精英控制到全民共享、全民主导，这 种变化的实质，是娱乐消费的意识形态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周星驰的《大话西游》最火 的时候，我们都学会了一个词，叫无厘头，“无厘头”的本质就是解构，消解掉一切虚伪的 权威和神圣，只要你装逼，就立刻嘲笑你、讽刺你，这种解构心态一直延续到现在，并且 已经成为了一种主流价值观，我们都无法再去接受高高在上的完美偶像，谁敢去树立完美 的人设，你放心，就像鲁迅先生笔下的雷峰塔，迟早都会倒掉。所以，我们回顾2018年， 就是各种偶像人设坍塌的一年，隔三差五，到处都是车祸现场。
时代就是一个巨大的故事，我们始终希望了解我们所处的时代，我们也始终希望在荧幕上 看到我们正在经历或者已经经历过的时代，谁把这个时代呈现地最为准确、生动、精彩， 谁就能赢得观众手里的选票——也就是电影票。我们回顾一下2018年的爆款电影，《我不 是药神》，我们都会生病，我们都希望在生病的时候能够买的起药，这就是整部电影最核 心的表达所在，但这个表达是切进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后来的我们》，爱过、痛过、成 长、北漂、故乡、爱情，当电影最后的主题歌响起，无数观众瘫坐在观众席里，心里可能 都会大喊一声——啊！这就是老子的青春！够了，当你在心里喊出这句话，就是对电影的 巨大认可。
时代塑造故事，故事呈现时代，这就是电影中的流行文化属性所在，也可能是我们作为观 众，去消费故事最核心的购买动机之一。
第二，生活
我们的生活都很平常，绝大多数都是乏味的。人生就是起落落落落落落……对吧。我们的 工作很寻常，我们的收入很寻常，我们的日生活很寻常、夜生活也很寻常，无非白天是对 着公司的电脑，晚上对着自己的电脑。我们的爱情没有轰轰烈烈，我们的家庭也乏善可陈 ，我们每天最激动的时刻就是能不能在最后一分钟刷卡进入公司大门，有的人还让同事帮 忙刷卡——就连这最后的激动也没了。上下班高峰时刻，那些在地铁站口、公车站牌下密 密麻麻排着队，一言不发，灰扑扑的人群里，站着的都是我们。
可是，那些站着的，只是我们的肉身，我们的灵魂并不在那，我们的内心一直都在渴望， 渴望有事情发生！美好的事情、传奇的事情、能够让我们刻骨铭心的事情——总的来说， 就是我们渴望电影里的桥段突然降临到我们的生活里，所以，生活和影视剧作品总是互相 模仿的，但是电影在提炼生活的同时也在包装生活，电影故事的核心要素，行动、矛盾、 冲突，往往都是越极致越好，但这些极致的冲突和矛盾，都来源于生活本身。就比如说， 三个胳膊上都是纹身的彪形大汉拿着铁棍揍一个老实人，我们在旁边看着，想阻止却不敢 上前，那是生活，但突然有个高中生换了件衣服就冲上去打趴下彪形大汉，那是电影，为 了让高中生打趴彪形大汉合情合理，编剧让那孩子会发射出蜘蛛网，对了，就成了电影《 蜘蛛侠》；再比如说，我们总希望下一个路口，迎面遇见真爱，从此一生一世相伴终老， 但别说下一个路口了，给你100个路口，你也还是一个人走回家，最多手里多了套煎饼果 子，这是生活，但就有个开书店的男屌丝，打开门发现最当红的女明星走了进来，两人说几句有的没的，就确认了眼神彼此相爱，而且还排除万难终成眷属，这就是电影《诺丁山 》。发现没有？生活是电影的此岸，电影是生活的彼岸，在所有我们喜欢的故事里，都藏 着我们对生活最隐秘的渴望。
这是故事的诀窍之一，也是我去构思或者写作剧本，最重要的一把钥匙。所以，在被誉为 全世界编剧的教科书、麦基先生写的《故事》一书中，第一页的第一句话，就是“故事是生 活的隐喻”，我再重复一遍——故事是生活的隐喻。故事既是生活，也不是生活，它既无限 接近我们的生活，又无限疏离我们的生活，而编剧要做的，就是在无限接近与无限疏离之 中，找到一个最合适的切点，让那一个切点形成一个新的想象世界的源点，并最终构建出 那个世界，这既是编剧这个职业最有趣味的地方，也是这个职业最艰难困苦的地方。写出 让观众相信、热爱又高度共鸣的故事，可以说是一个血泪工厂，供养这个工厂的原料是时 间、热情和无休止推翻重建的耐心。
几千年前那些靠着出去穷游就能回来讲故事换粮食的时代早已经结束了，因为现在的世界 高度一体化，不再存在明显的信息不对称，所有观众同时能看到全世界最精彩的故事。我 们编剧的工作，每一天都在和这个世界最会讲故事的人竞争，从好莱坞的漫威迪士尼、日 本的动漫、韩国日本的言情剧、印度的热血歌舞电影里，去争夺观众、去争夺你们的注意 力和时间，我们唯一能依靠的，就是我们要比他们，更了解我们的生活，除此之外，我们 没有别的武器。
最后一点，人性
几千年前，孟子说性本善，也是几千年前，荀子说，性本恶。两位大哥说的都对，善恶都 是人性的一部分，也是一个相对永恒的存在，稳定性超高。过去几十年，科技突飞猛进， 小时候我们觉得最科幻的事情就是千里眼、顺风耳，现在，拥有几千万像素的视频手机， 人手一部，而且还双卡双待。但是，小时候我们觉得快乐或痛苦的事情，现在依然有人觉 得快乐或者痛苦，或者说，一百年前、一千年前人类快乐或痛苦的事情，我们现在依然还 是一样为之感到快乐或痛苦。 人性的超级稳定性，是故事的超级温床，和几乎永恒的评判标尺。莎士比亚在文艺复兴时 期写的故事，放到今天还是熠熠生辉。“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是默然 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无涯的苦难”，他当年提出的问题，到现在我们 还在问同样的问题，并且同样没有答案。他写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悲剧，两个对立家族的孩子，相爱不能在一起，现在这样的爱情故事依然到处都是，无非家族换成了阶层、 户籍和房子。但所有爱情故事的核心模板，不就是不能在一起吗？只有不能在一起的爱情 ，才尤其值得歌颂，但这种故事的魅力就在于，他们不能在一起的原因，我们要感同身受 ！我们都是看别人爱情的同时，流着自己的眼泪，想着自己的不容易——这种共情的本质 ，不就是我们的人性之所在吗。人生总是艰难的，我们总是卑微的，沉默的大多数在本质 上说，就是无力的大多数、无可奈何的大多数，权力和财富的金字塔，能够在顶端的都是 凤毛麟角，绝大多数都是在金字塔的中下层，但不论在哪个层级，人性是相通的，生而为 人，都希望爱与被爱，这和财富、阶层、天赋都无关，只要是人，就会有这样的需求，并 且是强烈的需求。而故事，绝大多数故事，就是为这种需求而生的。
好莱坞剧作里有一个经典的故事套路，王子打败恶龙，救回公主，并且和公主在一起。我 们能看到的百分之八九十的经典好莱坞电影，都是这个套路。007系列，007打败各种各样 的反派，最后和不同的女主角滚床单；《美国队长3》，美国队长不惜和钢铁侠对打，救 下了好基友冬兵，美国队长是王子，钢铁侠就是恶龙，而冬兵就是美队的公主；而在《钢 铁侠》的单番里，他打败各种反派，最后和小辣椒在一起，为了让小辣椒信任自己，他可 以把自己的钢铁战衣全炸掉，在那个故事里，钢铁战衣就是恶龙，小辣椒是公主……所以 好莱坞剧作，真的是万变不离其宗，古来深情靠不住，唯有套路得人心。而这样的经典叙 事套路是怎么形成的？形成的标准是什么？好莱坞电影又是靠什么去收割全世界的票房？ 除了领先全世界的电影工业，就是恒定不变的人性。观众希望看到善良的人得到好报，观 众希望看到英雄受难但拯救世界，观众希望看到犯罪的人悔过并最后得到救赎，这是最广 泛的人性，也是最朴素的人性。
所以，任何故事的终极，最后面对的观众，都是我们内心深处的人性好恶，在人性的灰色 地带，故事永远都在抗争和搏斗，希望邪不压正、希望惩恶扬善、希望命运最终都会善待 心怀善念的人。这也是我作为编剧，作为一个写故事的人，最后要去战斗的阵地。所以， 在电影《无名之辈》里，我们希望每一个小人物最后都能有一个出口，胡广生会给马嘉旗 一个拥抱，马依依会给父亲马先勇一个拥抱，真真会拉起李大头的手在天桥上奔跑，那群 少年会喊着高翔的名字冲上桥头……因为导演和我，用尽全部力气，也只是想用这个电影 ，去给观众一个真诚的拥抱。我们去讲述尊严，但尊严往往是互相给予的，就如同我们在 故事里给了所有人物尊严，而观众用评分和电影票，给了我们这部电影最体面的尊严。这 种彼此善待，是我愿意写故事的终极乐趣，也是我为了写故事把自己的情感和能量全部榨 干后，最想得到的安慰。
在我很喜欢的电影《头号玩家》中，斯皮尔伯格导演在电影的最后，用角色的口吻对观众 说“谢谢你们，玩我的游戏”，在我看来，这句台词就是“谢谢观众，来看我的故事”。在我演 讲的最后，我也想引用这句话，谢谢观众，来看我的故事。希望我们在下一个故事里再见 ，因为，那是我能想象出的，我们相见的最好的地方。
谢谢大家。谢谢三联生活家。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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